在日本民间,谁在反对政府的核能政策? 

作者 : 刘沫含  曾梓宁  Kyle Yu 

2023年8月24日,日本政府开启福岛第一核电站的第一轮核污水排海, 在国内引起了一片哗然。然而,鲜有人知道福岛第一核电站从1960年就开始筹划、是日本最早一批筹备和建造的核电站,更很少有人知其背后复杂的日本社会之声。 

1954年,日本政府开始为核能研发投入资金,给核能编制了 2.3 亿日元的预算,标志着日本核计划的开始。当时,政府的目标是掌握并在国内开发整个核燃料循环技术。自此,日本政府一直实施积极开发核能、建设核电站的政策。 

从1966到2011年的四十五年间,日本平添了三十三座核电站。在巅峰时,核能发电约占 30% 的日本总电力。 

核能政策的出台,源自日本日益增长的电力需求、岛国自然资源的贫乏、以及人们对经济增长的迫切愿望。 

核电站的建设减少了日本对于进口石油的高度依赖,日本对石油的依赖度从1973财年的77%下降到2009的42%。 

它也带动了当地经济增长。福岛磐城市的一名高三女生回忆道:“核电站的建成为福岛提供了很多新的就业机会,因此我们很多人当时是支持发展核能的。” 

日本政府的这种核能政策的确产生了许多积极的影响,但也带来了许多的风险。 

 2011年3月11日,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了一起极其严峻的核事故。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的一系列海啸导致了核电站的反应堆爆炸,放射性元素因此被释放:受害范围达到337平方公里,相当于整个上海市的面积。 

(福岛第一核电站爆炸实况图|图源:网络)

事故发生后的次生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福岛县中16万居民由于核辐射的扩散而被迫撤离居住区域,跟随着政府的避难指示奔波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政府提供的避难场所十分简陋,在许多地区仅仅使用硬纸板给避难人群充当床铺:避难者生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 

(东日本大地震及原子能灾害传承馆里当年福岛核事故避难场所的照片|图源:刘沫含) 

因为避难,许多人被迫远离故土,甚至灾难后的十余年都没有再回过故乡。 

处于事发地区的大熊町立熊町小学,在2021年还维持着2011年时的模样。书本零散的垒落在桌上,板书还未被擦拭,椅子被打翻,始终无人扶起|图源:福岛部

因为核能的危害与风险的存在,在日本社会中,有许多民间力量始终坚定地反对着日本政府的核能政策。 

民众的抗争 

在日本民间,不计其数的民众一直在积极地与政府的核能政策抗争。 

诉讼,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不知廉耻”,明智礼华在提及政府时如此形容。她是福岛事故的受害者之一。 

2011年3月11日,明智礼华当时身处离福岛第一核电站30多公里外的家中。电视上,她目睹了反应堆惊人的爆炸。当时刚刚高中毕业的她,正畅想着在京都立花大学的美好未来。她未曾想到,不久之后的京都会成为他们举家迁移的避难场所,成为她受尽歧视与排挤的地方。 

“在自我介绍说我来自福岛时,他们总会刻意提到福岛核电站和核辐射,以此来嘲笑我。”礼华的表情里写满了无奈。 

福岛事故后,仅有住在辐射值超过20毫西弗地区的家庭才能获得政府的经济援助。同样作为受害者之一,仅由于礼华的家庭低于这一标准,所以未能得到任何经济援助。 

2013年,大学二年级的礼华怀揣着一个信念:不论辐射水平如何,所有受害者都应获得同等的援助。她因此开启了一场针对日本政府及东京电力公司的诉讼。“我不希望未来还有人遭受像我这样的苦难。” 

从2013年到现在的十一年间,她与政府打了二十多次官司,结果却全部始终石沉大海。这是因为在日本的诉讼制度中,只要有一方不同意,就可以申请重审。因此,尽管地方法院曾判决政府有罪,却由于政府没有接受,官司只得继续,从地方法院打到高级法院。 

“情况越来越差了,最近…我也有点累了,”礼华的话语间充满沉重。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除了诉讼,还有部分普通民众通过游行、抗议等方式来反对日本的核能政策。 

“必须有人站出来。”佐藤(化名),一位在福岛磐城市车站宣传反核能的抗议者对我们说。 

每周五的六点至六点半,你都能在磐城站的天桥上看到他和他抗议同伴的身影。十一年如一日,佐藤从未缺席。“2012年,当时我在这里看到他们,我也反对核能,于是就加入了他们,”他解释道。 

有趣的是,当佐藤被问及其他抗议同伴的年龄和信息,他一概不知。 

他们仅因为相同的信念聚集在一起——对于核能应用的不认可。 

(佐藤(左一)和其他同伴的街头抗议|图源:刘沫含)

“今天来的人已经是全部了,”他笑着说道,耸耸肩,表情些许无奈。车站形形色色的路人匆匆来去,却无人为这诺大空地中的几人驻足。 

无奈的是,因为力量薄弱,民众与政府的抗争往往得不到任何的结果。 

非营利组织(NPO)的抵制 

NPO也是日本民间反对核能的重要力量之一。 

“请你们一定要记住福岛(核事故),等到过去三四十年也不要忘记,”原子力市民委员会(CCNE)的一位中年工作者说道,“当然,我希望那时候我还可以积极地活动在反核活动工作中。”他后半句话中略带幽默,背后却是无尽的心酸。 

“我们会永远为阻止下一次核事故而努力,不止是福岛,不止是日本,而是整个世界,”他补充道。 

CCNE的成立要追溯到日本著名核化学教授高木仁三郎留下的遗愿。作为最早一批的反核学者,他将大半人生投入在反核运动当中,并留下一笔基金以支持反核运动。 

CCNE随后应运而生,不断地在官网上监督并更新政府的核能政策。为了致力于为公民提供全面的核教育,他们连续多年举办了名为《通往零核社会之路》的线上讲座,向人民提倡无核社会。 

在反核的二十余年里,他们不断向日本政府提出对于减少或停止使用核能的政策性建议。然而这些提议往往无人问津,从未被采纳。 

CCNE在反核的路上并不孤独。 

日本最大的反核组织之一原水禁已反核八十余年。他们因广岛长崎的原子弹事件成立,走上了努力实现零核社会的道路,并为了实现心中的“和平”目标不断奋斗。 

原水禁在这八十多年间举行了数以百十次的游行与集会,提交了大量对日本政府核能政策性建议的请愿书。 

(1950年代原水禁反核集会|图源:网络)

现如今,在反核一线NPO中的工作者,普遍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核能高速发展时期关注核问题的青年人,他们坚持斗争至今,鬓角大都已经斑白。他们的声音因为政府长久以来的漠视和蹉跎被掩盖,新时代的年轻人也因此愈发漠视这些好似与自己生活毫无交集的核能问题了。 

“我从未见过一个国家的NPO工作者平均年龄如此之高,”在与数十个NPO采访后,黄泓翔由衷感叹。他是中南屋组织的创始人,曾带领组织中的学生去往三十多个国家,跨越了四个大洲。 

面对反核NPO,日本政府的主要态度是无视。他们面对大量组织的建议、呼声与反抗毫无回应,不阻拦也不改变,仿佛这些反对如同残花败叶,迟早会回归泥土之中,再无人在意。 

学者的呼声 

学者群体是反对核能政策中最专业的民间力量。 

“我们对于政府的核能政策以及核电站有数不清的后悔,道不尽的愤恨,”安斎育郎说道,他是日本反核能学术领域的奠基人,也是现立命馆大学教授。

(安斎教授(左一)在为采访者解答疑惑|图源:黄泓翔) 

安斎教授是东京大学在1962年开放核工程专业后的第一个学生。后来, 他成为了东京核实验室的先驱研究员。本应支持日本核能技术发展的他,逐渐意识到了核能的危害, 并参与和发起了无数反核运动,贯穿了日本反核领域的历史。 

1973年,作为一个东京大学的公务员,他在国会上经常批评政府推广的核能政策。据他自己说,他也因此被认为是一个“反国家”的思想家。 

在1978至1988年间,他每年参与反对核能的国际性会议:“世界会议”。作为此会议的指导委员会成员,他与各个国家的核能专家花费了十年时间完成了关于核武器和核能使用的国际宣言。此宣言为世界范围的反核运动定调,影响深远。 

2013年,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发生后,他成立了“福岛项目”,在近些年来访问福岛150多次,应日本民众要求测量事故地点核辐射,他的身体也因此受到损害。 

“我的大肠在检测时,核辐射比正常人高五十倍,”他用平静的语气吐出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面对安斎教授极有影响力的反对,政府全力的阻挠他。 

”政府记恨我,”他笑着回忆起当时的处境。 

在他还是东京大学的研究员时,政府在安斎教授身边安插了一个间谍以避免他传播反核的思想。东京大学甚至都被政府渗透,对他进行了极端的学术骚扰——他的研究经费被撤回,教育资质也被取消。 

“我被研究院的人员所孤立,我当时非常孤独,”他补充道。 

在这种环境中,他却在东京大学待了17年,只因他想坚守反核的信念。 

像安斎这样的学者,一直面对着政府的打压。 

他们,砥砺前行 

政府通过遏制来自包括民众,NPO,学者等所有反对力量,来达到他们发展核能的目的。 

但是民众从未低头。当佐藤被问及他们抗议的意义,他沉默半晌后说道, “这没什么用,我们现在没什么可以(为停止政府的核能政策)做的。” 

在车站旁边,顶着极其冷峻的风,他又说道,声音却小了些:(我们想要)留下一些反对的声音,即使微小,但至少在发光。” 

NPO从未放弃。原水禁从1945年那个广岛长崎被原子弹的阴霾笼罩的夏天起,开始收集百万签名反核,直到2024年,他们仍然在坚持。“我们不仅要向政府施压,更是要让福岛人民知道,他们从未被抛弃。” 

“别忘了福岛!我们不会允许核电站重启!请勿冲走受污染的水!”原水禁走在反核运动的前列,摇旗呐喊,八十年来毫无动摇。 

学者从未停歇。纵使安斎教授已经84岁,在采访过程中我们需要数次重复他才可以听清,可是他依旧每月数次,从他所任职的京都立命馆大学,乘坐往返13个小时的列车,到位于福岛的和平博物馆工作。 

和平博物馆正是由安斎一手创建。其目的是为了忏悔日本核事故,铭记人类家园的污染,宣传核危害。 

这股日本的民间反核力量,未曾忘,不曾停。纵使星河流转,他们内心矢志不渝。 

[1] https://www.jstor.org/stable/resrep30947.6 

[2] https://www.powermag.com/blog/a-short-history-of-nuclear-power-in-japan/ 

[3] https://www.nra.go.jp/data/000070101.pdf 

[4]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7%A5%E6%9C%AC%E6%A0%B8%E8%83%BD 

[5] https://www.nikkansports.com/general/nikkan/news/201903040000397.html 

[6]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6344583 

[7]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1643559 

[8] https://note.com/gscyokohama/n/naa8663e8c4ef 

[9] https://www.nishinippon.co.jp/item/n/626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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