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arles Zhang
“在海上的每一天都像生活在监狱里。”
曾在台湾渔船上连续工作两年的印尼移工Rizky回忆起那段经历仍心悸:他每天被迫劳作 22小时;没有干净饮用水,只能吃变质面条;即便病痛缠身,船长仍要求他继续工作。两年过去,他不仅一分钱工资都没拿到,还因为签证问题在被遣返途中,在南非被关押长达两个月。
Rizky的经历在印尼并非个例。在印尼,大量家政工、工厂工人、街头劳工与海外移工,正面临着低工资、无合同、无社保等困境。根据印尼统计局(BPS)数据,全国约有 7800 万名非正规就业者,占总劳动人口的 59.3%1;而国际劳工组织(ILO)指出,70% 非正规工人收入低于最低工资,42% 工人甚至拿不到应得的最低薪资。2与此同时,世界银行报告也显示,仅有 19% 的基础劳工拥有社会保障。3

这些劳工为社会发展做出贡献,却面临多种困境,在制度缝隙中被长期忽视、剥削与伤害。4
印尼基层劳动者的权益保障挑战
印尼弱势劳工面对的第一个挑战是收入偏低和工资拖欠。
在印尼,仍有大批弱势工人处于被剥削的低薪状态。根据世界银行在2024年发布的劳动力市场报告,大多数基础工人的收入集中在月薪 150 万至 200 万印尼盾(667~1117元人民币)之间,普遍低于各个省份的最低工资线。 在西爪哇省,2024年法定最低工资为490万印尼盾(2156元人民币),然而大量服装厂、加工厂的女工月收入仅仅为200万印尼盾(880元人民币)甚至更少5。
“我每月工资只够买米、交水电费,其余什么都付不起。”五年前,在雅加达一家服装厂“剪线头”的女工向我们抱怨道。她每月实际到手的工资仅500元人民币,不足当时雅加达最低工资的三分之一。

“每个月光是买大米都要用掉我的大半工资,如果不是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城市生存。”她无奈地对我们说。对于没有住房的工人来说,生存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在印尼,工资被雇主随意克扣、拖欠早已成为多个行业的“潜规则”。“只需在墙上贴招聘启事,工人就会蜂拥而至。”一位制铁厂老板直言不讳地道破现实。在工人的法律意识薄弱、维权机制形同虚设的背景下,即使遭遇不公,也鲜少有人敢进行申诉 — 因为他们知道,申诉大多数会石沉大海,还会惹怒雇主。
印尼弱势劳工面对的第二大挑战是:缺乏正式合同与基本社会保障。
据统计,印尼超过一半的基础劳工没有正式劳动合同6,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享受国家医疗保险(BPJS Kesehatan)、养老金、工伤保险等基本社会保障。一旦在工作中受伤或者突发疾病,工人们不仅得不到任何补贴,甚至会被立刻解雇。尤其像是家政工、街头艺人等非正规职业群体,他们被排除在劳工法的保护范围之外。这意味着,在他们遭遇克扣工资、工伤、性骚扰等侵害时,无法通过法律手段为自己讨回公道。

Yuni,一位曾在一户韩国人家做家政的女工,雇主原本承诺每月给她70万印尼盾(322元人民币)的工资,但最终她只拿到60万印尼盾(279元人民币),而雇主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你的工作不值这个价钱。”更令人愤怒的是,Yuni曾在工作中被雇主家的狗咬伤,她向雇主提出报销部分医疗费,却被一句“你不用来了”打发走人。“没有合同,连受伤都成为了解雇的理由。”Yuni苦笑着说。

另一位家政女工 Ageng 则遭遇了“隐形加班”。起初,她和雇主只是口头约定每天工作不超过5小时,结果实际工时却远远超出这个时间。但月工资却始终只有原本承诺的 125 万印尼盾(约 547 元人民币)。雇主从未提及加班补贴的事,Ageng也不敢多问—她根本没有合同在手,连维权的起点都找不到。
“每天加班的那几小时,我们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Ageng说到。
同时,某些特殊工种还面临着更特殊的挑战。
除了长工时与低工资,家政女工还面临着更隐秘、更难以启齿的风险——性骚扰。JALA PRT,一家女家政工权益维护组织的数据显示,超过80%的家政工都是女性。而在性别层面上,家政工人还面临额外的问题—40%的女工曾遭受过性骚扰。
两位在雅加达工作的家政女工Yuni和Ageng均自述被雇主性骚扰经历。“雇主会从背后抱住我,抚摸胸部。”Yuni的遭遇并非个案。
而在制度之外挣扎的,还有另外一群看不见的劳动者—街头艺人。
在雅加达的街边我们偶遇了几位街头表演者“小银人”,他们没有任何劳动保障。他们在烈日下涂满银色油漆、站立不动数小时,只为了吸引游客拍照来赚取小费。“每天站八九个小时,赚的钱也只够一顿饭。”一位在雅加达市中心演出的艺人对我们坦言,他的日收入仅有13万~18万印尼盾(60~80元人民币),一旦生病或出事,只能自己硬扛。

“他们挣多少花多少。”一位工厂老板这样评价底层劳工的处境。没有积蓄、没有退路,一场小病就足以让他们的生计陷入停摆。而他们之所以陷入这样的困局,并不是因为懒惰或能力不足,而是缺乏基本的社会保障,让他们在意外面前毫无缓冲空间。
NGO如何帮助印尼弱势劳工?
面对这些困境,许多NGO正尝试以不同方式帮助弱势劳工。
在调研中,我采访了JALA PRT。自2019年以来,他们持续推动《家政工人保护法案》,但法案屡次被国会搁置,多次请愿也无疾而终。72023年,JALA PRT被迫走上极端之路—在国会大厦前绝食抗议。这是印尼极少数围绕家政工立法展开的公开行动之一。
“我们不想用伤害自己来抗议,但这是让政府听见我们唯一的方式。”一位成员在现场说道。当政府长期对弱势群体视而不见,他们只能以极端方式制造舆论压力,希望唤起公众共鸣。这场抗议最终迫使政府将该法案重新列入2024年立法优先清单。
除了制度改革,NGO也展开个案援助。
SBMI是一家关注移工权益的组织,为数千名印尼外派劳工提供法律支持,帮助他们追回赢得的工资。根据SBMI截至2025年的年度报告,他们处理的2688起案件中,约六成劳工成功追回工资。

但在跨国案件中,维权往往艰难且旷日持久。
SBMI告诉我,他们最常见的一类案例是:工人与印尼本地中介签约,被派到海外后却迟迟收不到工资。本地中介推诿说,是海外合作方没付款;而海外中介则否认责任,甚至“人间蒸发”。更棘手的是,许多工人根本拿不到工资单,手中的合同也是伪造的。这使申诉因为缺乏证据更加艰难,最终导致大量案件不了了之。
“我们不是律师,我们只是替他们找个说理的机会。”一位SBMI志愿者坦言。这句简单的话,道出了现实的荒谬:法律是写在纸上的,但工人的权利,从未写进任何地方。
与此同时,许多NGO自身也在崩溃边缘挣扎。JALA PRT目前仅靠一家芬兰工会的资助勉强维持运作,人员与资源都十分有限。目前,很多NGO都面临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不是我们不想帮,而是太多人等着我们帮助。”创始人Lita这样说道。
参考文献
2.https://www.ilo.org/regions-and-countries/asia-and-pacific/indonesia
5.https://www.bps.go.id/publication/2023″ \t “https://chat.deepseek.com/a/chat/s/_blan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