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顾名思义,其名称取百越之南之意。在古代,中国人使用汉字、尊奉儒家、采用科举取士,越南也都有样学样。哪怕到了现代,据不少老一辈越南人回忆,越南共产党的许多思想和政策都是效法毛泽东的,这些无不让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信,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越南文化和中国文化具有高度的同质性。但是,这种想法是否准确却是个有待论证的问题。文化的传播与接受的过程实际上充满了斗争与纠结、爱与恨、恩与怨,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要了解汉字在越南的发展和变迁,首先需要知道的便是中国和越南的历史瓜葛。
最早涉足越南的中国人是秦朝的军队,秦亡之后,秦军的统帅赵佗就地称帝,并开始宣扬中国文化。汉武帝时期,越南归附汉朝,东汉之后,汉朝在文化上开始了对越南一系列同化政策。东汉的历任交趾都提倡“教民以礼义”,并兴办了不少学校,教授中原礼义(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第七十六)。隋唐开始科举取士,儒家文化成为中国古代官方主流文化,越南也受到了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即使在今日的越南,依然随处可见繁体汉字的牌匾,每年依然会有大量的学生来文庙国子监上香祈福。
虽然如此,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九成以上越南人并不认识汉字。
越南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汉字代表着封建王朝、被压迫的时代,现在没有人需要学习汉字,这只是代表着过去。”一位喜爱越南古代历史的文庙国子监工作人员和我们分享了她对汉字学习的态度:“现在没有所谓的汉字学习专业,如果你要学习越南古代史,需要读一些古文,那就要学,汉字只是一种工具而已。”
随着越南封建王朝的覆灭,汉字开始被人们淡忘。

到了近代,西方文化对汉字在越南的地位更是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拉丁字在1945年后被胡志明确立为越南的官方文字,汉字的主导地位被彻底取代。究其原因,据我们的翻译恒子小姐说:“拉丁字能够很好的吻合越南人的口语发音,就像现代汉语的拼音一样,也更容易书写,所以迅速代替了汉字的地位。另一个原因或许和越南人对中国自古以来的敌视情绪有关,即便拉丁字也属于舶来品,但现代越南语仍有越南人原创的成分,而汉字则是完完全全来自于一个曾经征服过自己的国家,越南人对它们的感情必然有所不同。”

汉字和中国文化在近代越南不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加之当时的越南人生活在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更没有人有暇顾及难懂又不再实用的汉字。汉字和汉文化在越南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消沉。
唐琳古村是距首都河内不远的一座老村落,是越南的国家文化遗产。据唐琳古村村民所言,民间仍然有一些教师或祭祀主持会教授汉字,但学的人不多,这些教师本身的汉字水平也比较有限,到现在的情况就是“有人,就是很少,五百个人里面也就几个了。”
近二十年,越南年轻人受到政府教育的影响,普遍认为汉字是“中国货”,以汉字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中国人在两千年前“强加”于他们的,越南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多数年轻人对学习汉字并不感冒,可见现代越南对于中国文化的抵触。越南近二十年来的经济发展也使许多人将注意力集中在金钱和生计上,据了解,在越南的外语学习市场上,日语和韩剧是最受欢迎的两种外语,中文排第三,原因在于日语和韩语翻译在收入上较中文翻译更高,在职业上的发展更好。经济因素更加速了现代汉字在越南年轻人中的颓势。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在经历了诸多变故、汉字的境遇变得岌岌可危的情况下,读得懂汉字、会写汉字的越南人依然备受尊重。
唐琳古村熟悉汉字的释曇清和尚回忆起他祖辈时的情况:“村里懂汉字的人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甚至还不到,但如果你会,你受到的尊重将会是百分之百……这里并不包括寺庙里的人……。”因为佛经古书都由汉字记载,大部分寺庙和尚都会一些汉字,而“百分之十”的数据是他祖辈时的情况,即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而法国殖民越南更早一些,可见当时汉字依旧比较盛行。我们的翻译恒子小姐也提到,她的曾祖父是一位科考出身的“人物”,在他们的家乡很受尊敬。
这种对汉字的尊重态度并非个例。
近十几年,越南政府越来越重视越南传统文化,在2007年将唐琳古镇确立为越南国家文化遗产就是表现之一。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激发了许多老人们的怀旧心理,老人们开始去主动学习、了解中国文化。在唐琳古镇,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成为了村庄大型祠堂的管理者。提及在古稀之年还选择担任祠堂管理者的原因,老人告诉我们,他小时候参加过村庄的免费汉字学习班,会一些汉字,管理起祠堂比较方便,而他现在对汉字也非常感兴趣。此外,他还和村里许多其他老人组成了汉字研究会,一起探究汉字。在年轻人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对汉字嗤之以鼻,据了解,唐琳镇上释昙清和尚的养子女们有不少都对中文有浓厚的兴趣。中国文化在当今越南仍有一定的接受度和影响力。
历经两千余年的恩怨情仇,越南人对中国文化的态度是复杂的。对越南人来说,他们在承认并欣赏中国文化富有内涵的同事也会回忆起背后艰辛的历史,以至许多人都想与中国文化划清界限。或许,越南的主流文化会与中国文化渐行渐远,但仍有部分越南人会认可这一同属于中越两国的共同文化,并让它成为越南记忆的一部分。
在唐琳古村的一条幽静的小巷子里,居住着不少昔日的官宦世家和儒生后代,在过去,他们都是能熟练掌握汉字的人。随便问起村民,大家都知道村里会汉字的先生。位于巷子尽头的杨家就是一家官宦世家,杨家宅院的主人是河内封建时代的教育官员杨氏,也是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当被问起他们家在过去的一些故事时,杨氏后人无不自豪地说在过去,他们家是掌握汉字的文化人家,所以备受村里人的尊重,她从小也通过祖传的家法耳濡目染了一些中国文化,学了一些汉字,他们也会找中国人来翻译他们的家法,在土地改革时期(基本类似于“打土豪,分田地”),即便他们家是地主,村民出于对他们家的尊重也没有来找麻烦。
在杨家隔壁住着一位年逾古稀的杜老先生,他的父亲当年是位举人,他年轻的时候跟随父亲学了不少汉字,是村庄现在唯一一位能顺畅说出汉字意思的村民。虽然已经73岁,杜老现在仍会教授当地村民三字经,并帮助村民写中文祈愿。这位杜老对自己掌握这项技能十分自豪,也十分热衷于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分享自己在中国和向他人教授中国文化的经历。土地改革时,这位老先生家的经历与杨家极其相似,因为村民对文化人的尊重,老先生一家也安然无恙。

作者:王思齐